1 高楼坠下,尘埃尽散
“就没有别的退路了吗?”他问自己。
那个人类,也就是他的躯体,僵硬地动了动,仿佛陈锈亿万年的机器在舒展。那名为足的器官向前挪了挪,机械般地退缩于冰冻的寒风。
为了环顾四周,他的头微微扭动,如人偶的关节般呆板。目光四处涣散,却在注视到脚下时猛地聚拢来。
这里是校园天台的二十楼,他是一名年龄与楼高一样的大学生,已不自觉地爬上了天台的护栏,站立在再无其他遮拦的天台边边。
这个天台有他大学四年的回忆,开学第一天报道时,父母就和他来了这里。
“小亮,你看!那花多漂亮,咱家可没有!”他依稀看见四年前他与父母在这里拍照的情境:当时这里的风景很好,每一个花圃都种满了鲜艳的花花草草,盈成一片斑斓的空中海洋。那些都是为了迎新而准备的。他和父母从异乡乘大巴车下到这座S城的高架桥,看到学校的第一眼就记住了这个坐落于学校最高楼顶层的花园。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与父母一直生活在满是黄沙的小城,第一次见到那般艳丽、盛大的空中花海。
“来,小亮,笑一个!哎,这可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很少一起旅行的一家把天台的花园当作了景点,在这里拍了好多好多的照片。那时的他是一名大一新生,也是那个祖祖辈辈扎根黄土的家里唯一走出来的大学生。第一次来到大学所在的南方城市,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如置身梦境一般。他感觉自己好像踩着一片云,就此进入了美好生活的高地。
但一切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可爱。作为专业里为数不多的“贫困生”,他从一开学进入宿舍就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三个舍友都来自大城市。一位舍友开学后不久迎来生日,请宿舍三个人一起外出吃饭。他记着父母“要会做人”的教导,带上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出门。没想到舍友请的一块牛扒就使他带出来的钱显得不足为观。
他不再敢翻看庆生饭店的菜单,只是低下头,十分不熟练地切着第一次吃的牛扒。这块牛肉的价值让他想起了家里那头老黄牛,他在舍友们惊异的眼光下眼睛一酸。
好在舍友们都不是坏人,默默地包容了他的难堪。只是他仍清楚地意识到,他和他们不一样:大二开学时他惊讶地发现他们都已经在暑假进行了他以为要等学校统一安排的实习,有的在银行,有的在券商,而整个夏天都只能在田里泡着的他没有任何的社会经验可以与他们分享;他们拉着他组队的大创项目他努力地去看了,查文献、问老师,却始终没有办法分别理论与现实,写出的东西被称为‘不切实际的空想’;自己喜欢上的姑娘在与他进行几次接触之后便委婉地提出两人‘不合适’,自己追问原因后她无奈地说出‘和你在一起,我甚至都不能去自己常去的餐厅’。
这样那样的事之后,他不再认为大学有他曾经想象的那么美好了。什么象牙塔,什么乌托邦,所谓的青春,所谓的爱情,那些都不是家徒四壁的他能够拥有的,他在考进这所名牌大学前甚至连为什么要读书都没有概念,只是单纯地肯下苦功,想实现父母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小亮啊,你要好好念书,咱家可就指望你咯。”
只可惜呀,去年你们的儿子一心想着考研,秋招校招看都没看一眼,结果考研第一名过了初试,却在复试被老师评价为‘不会变通,不会应用’而被刷下来。今年再战,却因为是自己复习而根本没有发现报考的学校换掉了两本教科书,考试中的许多知识点在旧书里根本就没有见过。
天生的家庭背景他无法改变,却没曾想那些信息差、那些资源获取,有和没有的区别居然大到如此要命。两次的失利并不是压垮他的根本原因,他早已经看见在这背后,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已经够了吧。他对自己说道。
他闭上眼睛想要告别。却又忽然猛地睁开,深深地凝望着下方的街道:在大一入学的第一天,他曾与父母有说有笑、充满希望地走过这条街。
脱产备考、继而失利,失去应届生身份又缺乏技能与经历,因他名牌大学出身而发来面试邀请的公司却也都在面试后没了回音;为了支持他考研,父母已经想尽可能拿出家里所有的闲钱…就这样了吧。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断了线的木偶从舞台上往下掉。
原来自由落体的感觉是这样,整个人如羽毛般轻飘飘的,又带着一种压迫感,加速度真是神奇。他第一次理解了重力的含义,并将其运用到对实际生活的分析中了。
他发出了一声无人能听见的叹息,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意识的最后,他突然很后悔,他还没有去喂学校里他最喜欢的那只猫。
2 是寻猫,亦是寻他
听完刘亮舍友所讲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了他们要找那只猫的原因。在刘亮最后的日子里,他的朋友圈里只有关于一只猫的内容。在难得与他们聊天时,刘亮也只是在说着那只猫。
“亮仔他很好的一个人,就是人心眼太实,有时候转不过弯来。”现在是那个叫刘亮的大学生跳楼身亡的第二天早晨,他曾经的舍友们都为了刘亮的死回到了S市,学校已经通知了刘亮的父母,他们还在从老家过来的路上。好好一个儿子,上了名牌大学,二十多年来无病无灾却突然没了,不知道他们心里该有多悲伤。
“我们已经在学校里找了一圈了,但那只猫却完全没找到,毕竟这儿两个校区连在一起,本来就有那么多只猫,根本找不着。”他们看上去都很疲惫。“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在亮仔的父母来之前能够把它给找到,把猫交给他们,哪怕只是给他们看看。除了手机还有一摞书、几件换洗的衣物,亮仔也没留下别的什么东西了。”
这是我第一次为死去的人寻找猫,心里是无以言说的沉重。一直以来,我听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猫主对自家心爱猫咪的挂心与担忧,而这次我所见证的,却是逝者的无言与生者的沉寂。这根本就不是找猫了,甚至是在找那个大家思念的刘亮。
我重重的点点头,艰难地踏出寻他的脚步。
3 而他无处寻
大学生好像都很喜欢猫,所以有那么多个猫的群体在学校各个角落安家落户,走到哪都可能有三两只窜出角落。
走到刘亮朋友圈里那只猫常出现的草丛,一只大猫眯着金黄的眼睛看着我,身体拱起,流露出分明的敌意。估计是它把这里当成了领地,把刘亮喜欢的那只猫给赶跑了。
我离开了这片草丛,继续向前走。按理来说,一只小猫跑不了太远,估计是受到惊吓找地方躲起来了。刘亮前天还拍了那只猫来着,在附近找找应该没错。
大学里的建筑有点复杂,一只猫想要藏起来可以钻下水道、爬通风管、甚至溜进学生的宿舍,对于我来说找起来确实不太方便,所以只能寄期待于它还在露天的地方活动。
一路向路上的学生打听着,一路留意着四周的角落,我感觉希望有些渺茫。
“你可以加一下这个qq号,这是我们学院里的流浪猫保护组织,说不定管理员有它的消息。”一位好笑的同学给我递来了救命稻草,我连声道谢,赶快加上了那个qq号。
事情比我预想的要顺利,那只小猫原来就在管理员那里,被带到宠物医院去检查了:这个学生组织居然给学校里的流浪猫都做了档案登记,定期会“抓”它们去做检查、看病。
“这只猫一开始都快死了,是一个学长好心救下来的,一发现它就知道它很虚弱,又是喂牛奶又是送医院的。那个学长好像是叫…亮什么…哦!刘亮!”组织的负责人又问道:“刘亮学长为什么不自己来,特意找寻猫公司干什么?”
“他…去世了。昨天跳了楼…“向她说出一个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人的死讯,却也是这么地沉重。
她愣了半晌,表情也变得凝重。
随后,她打电话给带那只猫去医院的志愿者,顺利地将猫交到了我手上。
小猫很乖,窝在猫笼子里轻轻地喵叫。
猫找到了,但在同一个世间,他却无处寻。
4 如果可以,多希望你别停留
我回去找到刘亮的舍友时,两位家长已经和他们见过了面。又去医院太平间见过了尸体,已经签字同意火化了,现在正在回学校的路上。
我将猫笼交到他们的手上,他们向我表达了感谢,我收下报酬后匆匆离开。
其实我并不想走,我还想见一下两位老人,说上哪怕一句安慰的话语。但我没有立场这么做,我的工作已经完成。
闷闷地走到了校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耀眼的名牌:由不知哪位名人写下的校名在阳光下骄傲地展示着它所代表的分量。它是多少学子的憧憬,它所代表的是所谓“精英”的荣耀。
在这个地方,有无数如刘亮一样的大学生,在这里度过漫长而短暂的四年,又奔赴新的目标。
而也有人永远地停留在这里,比如刘亮。
5 妈妈带你回家
签完了同意火化的字,完成了与校方的沟通,两位老人回到学校收拾了儿子的物品。
儿子的舍友送他们坐上回程的车。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两人没有什么表情,车厢也似乎明白什么似的跟着沉默。
前方的路突然转了个弯,公交驶下了高架桥,泪水在他们的眼眶中一闪,映出了约莫四年前他们指给儿子看的那栋高楼。
他们知道,这是儿子告别这个世界的地方。
笨拙地拿起放在旁边座椅上的铁笼子,两人长长地凝视着笼子里的猫。
20岁跳楼的考研家和他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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