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员后，这届中年人也开始考研了

被裁员后，这届中年人也开始考研了

　　作者｜李子建 编辑｜卢伊

　　早6点，35岁的李芳起床了，她的8岁儿子、10岁女儿还在熟睡，她需要先为两个孩子做饭，准备早餐，然后骑上电动车，送两个孩子上学。回到家时，丈夫已去上班了，她打扫收拾家，此后再次出门，8点左右前往离家15分钟车程的考研自习室学习。

　　李芳是一个考研妈妈。她告诉记者，自去年10月份决定考研之后，家庭、生活与考研彼此影响，一直在犹豫、苦恼，甚至害怕、恐惧等情绪接踵而来。在她看来，在35岁的年纪决定去考研，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家庭能顾就顾，不能抛下家不管，但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提升自己，既然选择了考研这条路，也不想轻易放弃。”

　　两孩妈妈决定考研后，在家庭和理想间摇摆

　　2021年9月份，李芳的儿子进入燕郊某小学一年级读书，儿子、女儿上学，爱人上班，往日围绕着孩子、家庭的忙碌日常生活，突然出现了大量空余时间。

　　自从有了儿子后，李芳辞去某公司财务工作，成为全职妈妈。她认为自己还可以再次就业，但当她开始留意一些工作机会时，总感觉与社会隔着一层东西，无法再融入社会，有些焦虑。

　　李芳梳理了自己的情况，认为自己年龄比较大，本科学历为普通院校，与其他竞争者相比并无什么优势。综合考虑，李芳认为应该提升自己学历，但毕竟这么长时间离开学习环境，她对自己缺少自信，还是会有些犹豫。

　　考研人自我激励，来得及考得上你可以（拍摄李子建）

　　更重要的原因是经济压力，少一个人工作，就少一份收入。而李芳若是考研，不仅无收入，一年考研费用需支出3万元左右。她的顾虑是，此前辞职是因为照顾孩子，现在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若不工作却仍然为考研支出费用，是否会得到家人的支持？

　　李芳的丈夫是希望她把重心放在家庭上的。而且从社会层面，家庭角色分工构成中，持类似女性应以家庭为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李芳说：“我一直认为女性应该经济独立，考研会让我在未来的工作中获得更好的收入。我要追求自己的考研理想，但这个理想有期限，也不能一直为了考研不顾家庭。”

　　在李芳为自己规划的考研时间里，爷爷从老家赶来照顾两个孩子，接送上下学。她除了为孩子做饭之外，其他时间将全力以赴：每天5点半起床背书，一天学习超过10个小时。但意想不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燕郊出现新冠疫情，学校放假，两个孩子在家里上网课。

　　丈夫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外出工作没精力辅导孩子，爷爷对网络不太熟悉，为两个孩子操作上网课的相关内容吃力。网课上不好，两个孩子学习明显不在状态，老师给李芳打电话反映，称家长要加强监督孩子学习，而能够辅导两个孩子正常上网课的人，算来算去，只有李芳。

　　一边准备考研自己学习，一边辅导孩子上网课学习，李芳身心俱疲。“以前是全身心为孩子付出，现在感觉考研是把时间放在自己身上，对孩子有些漠视了。时间不够用，每天看会儿书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考研与家庭，李芳左思右想，还是选择以家庭为主。白天辅导孩子上网课，只有晚上用来考研学习。

　　两孩妈妈考研人李芳在学习（拍摄李子建）

　　但今年2月的一天，只有李芳与两个孩子在家。她为两个孩子做好饭，用完餐后，叮嘱姐姐和弟弟一起玩，晚7点，她便一个人回卧室里看考研的相关书籍。晚上9时许，女儿推开了卧室门，问：“妈妈，如果有个小孩子不小心吃了巴克球，会不会有危险？”

　　巴克球是一款磁性球，借助金属球的磁性，可以组合出各种造型，误食易造成肠穿，具有危险性。听到女儿的话，李芳第一反应是问女儿，谁吃了巴克球，你还是弟弟？女儿回答没有吃，但李芳意识到不对劲，有些慌乱。

　　李芳的儿子平时就有将一些积木等玩具放在嘴里玩的习惯，她赶忙来到客厅问儿子是否误食。儿子当时有些紧张，否认吞吃了巴克球。李芳不放心，让女儿把巴克球都拿出来，她要看一看是不是少了，并告诉儿子若是把巴克球吃到肚子里会有危险。儿子害怕了，终于承认不小心吃了一颗巴克球。

　　李芳听到后更慌了，问儿子到底吃了几颗，反复逼问下，儿子的回答从两颗变成自己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颗。所幸，他并未出现肚子疼，或不舒服的情况。

　　“我当时特别害怕。”李芳回忆，当时燕郊疫情紧张，小区封控，无法出门，去医院并不方便。因此，她到厨房找到一瓶香油，倒了100毫升让儿子喝进去，考虑喝点香油润滑，或可通过排便的方式将巴克球排出来。

　　喝下香油后，李芳隔一会儿便问儿子，有没有不舒服，想不想排便，儿子摇摇头。李芳又在网上查询误食异物如何处理的信息，她从冰箱里找到韭菜，开始擀面烙韭菜馅饼，孩子吃了会有助于排便。接着又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回家时去24小时药房买些促进肠蠕动的药。放下电话，担心巴克球的磁性，把所有和铁有关的物品全部拿走，防止因儿子肚子里的巴克球与铁有反应导致意外。

　　丈夫回来了，把药喂给儿子吃，李芳一晚上没有睡，照顾着儿子，“孩子一直问，妈妈我有事吗？我不要去医院，不要做手术，他很害怕，我更害怕。”

　　看着儿子害怕的样子，李芳哭了，她一直在自责，如果自己没有闷在房间里考研学习，而是照顾儿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李芳不敢想象，如果儿子真出了什么事情，她作为妈妈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二天中午，儿子排出12颗巴克球，万幸无事。李芳的丈夫有些生气，对她说，如果你真想学，也无法阻止你，但请把重心放在家庭多一些。

　　考研是不是值得，李芳有了怀疑。

　　28岁辞职寄宿考研，努力学习仍拼不过年轻人

　　28岁的刘霞对考研有了怀疑，是在她感觉无法背诵考研知识的时候。

　　刘霞来自山东省，本科毕业于青岛某高校，专业为物流管理。参加工作后的经历，让她感觉很难适应，“能够一眼看到未来的工作，我不是很喜欢，没有什么价值与意义，感觉很迷茫。”

　　2021年11月，厌倦了原公司工作的刘霞，决定为自己人生寻找一个新的可能。她发现，很多工作要求都是研究生以上学历，考虑到再就业时学历是短板，几经考虑之后，刘霞写了一封辞职书，投入了考研大军，准备为自己的未来寻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考研人在复习（拍摄李子建）

　　28岁无男友无工作去考研，刘霞的举动让她身边许多朋友、同事感到不解。有朋友问她，你怎么现在还在继续考研？在朋友看来，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情，28岁这个年龄应该优先考虑的是结婚生子，而非考研。

　　“看看同学朋友圈都在晒娃，你却在这里考研学习，感觉格格不入。”刘霞坦言，自己和同学朋友间的这种错位，让自己压力倍增。她算了算，如果自己考研上岸，一切顺利也要32岁才能毕业，那时同样学历的研究生中，不乏更年轻、做事更生猛的，自己的优势又在哪里？但如果不考研，在35岁便已是职场天花板的当下，她更加没有竞争的资本。

　　各种考研资料、书籍买回家，刘霞开始在家复习。离开学校，参加工作后，再次准备考试，意味着她需要重新进入学习状态，“背书很枯燥，想好好学习，但实际做起来还是挺难的。”

　　刘霞的考研学习书籍资料等，她在自己的自习位置前贴了一个过的标志（拍摄李子建）

　　首先是父母的态度。刘霞辞职不工作，在家准备考研，父母认为她这么大岁数没收入，在家赖着学习不好，因而总对她旁敲侧击。有时说谁家的孩子工作单位挺好，是公务员，有事业编，又说你在这里学习，也不挣钱，你能考上吗。说完了话，父母又会观察她表情有什么变化，担心刺激到她。

　　家里来客人了，也会奇怪刘霞怎么不去上班，在家看书学习。类似影响考研学习的事情逐渐增多，刘霞认为在家里无法有好的学习环境，2021年11月，她决定离开山东，住进了河北一家寄宿考研中心，后者可提供吃、住、学等一体化服务。

　　每年6月至12月，来自河北、山东、山西、内蒙古、北京等地准备考研的人，都会来到这家寄宿考研中心学习。其中大部分是年轻学生，像刘霞这样的大龄考研人并不多。

　　一些考研人会选择以寄宿的方式学习，提供的居住房间类似于酒店房间（拍摄李子建）

　　刘霞对比发现，在家里受影响太多，考研状态要死不活的感觉，要么刷手机，要么学累了躺下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自控力比较差，“寄宿考研学习氛围好，看到其他人学，自己也有劲头，等于给自己打了一针强心剂。”

　　越临近考研时间，学习压力越大，特别是在9月后，临考前，考研人很容易崩溃，刘霞在寄宿考研中心，时不时会看到有人在楼道里大哭。刘霞也有压力极大的时候，背书背不进去，做题错误非常多，心理接近崩溃时，她甚至不想考研了，想要放弃，“但放弃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干什么，没有清晰的未来规划，没有目标，感觉挺迷茫的。”

　　刘霞认为，目前她没有退路，只有考研，但考研之难，超出了她的想象。第二次想要放弃，是因为背不好英文单词，五个问题错三个，“压力太大了，备考这么辛苦，还错这么多，就有想放弃的感觉。”

　　哭，流泪，付出这么多，刘霞无法接受自己可能考研失败的结果。她尝试着付出更多，早上5点起床学习，晚上11点半休息，与其他年轻的考研人保持一样的作息时间，甚至逼着自己去学。但辛苦的付出并未换来同样的学习效率，而是头疼，身体疲惫，脑子迷迷糊糊学不进去，“感觉岁数大了，拼不过这些年轻人。”

　　刘霞看到其他人学习累了，会去外面玩一玩，聚会吃火锅放松。她想去，但又害怕放松回来后，学习状态拉不回来，“我工作一段时间再来学习，没有那么好的状态，（而且）他们20出头，考不上可以再来一次，我马上就30岁了，不可能一直考研，还有结婚成家工作的问题，没有那么多机会了。”

　　考研自习室的学生在学习（拍摄李子建）

　　李芳也时而感觉，自己的考研之路难以进行下去，会有一种要不要按下暂停键，不要考了的想法。无人之际，她会独自思量，35岁的两孩儿妈妈，有自己的家庭、父母、兄弟姐妹、社交关系，在此情况下选择考研，想专心的话也很难，“但这是我的人生，为什么要在考研不考研的问题上，附加一些其他的东西？”

　　想要人生多一些可能性的李芳，选择了继续考研。为此，爷爷从河北老家来到燕郊，帮忙看顾孩子，而李芳每天6点起床，为孩子做好早餐，7点20送孩子上学，8点来到考研自习室，学习两个半小时后，10点半接两个孩子放学，再回家做饭。下午1点40分准时送两个孩子上学，2点去考研自习室学习，下午4点25分离开自习室去接孩子。晚上7点，爷爷照顾孩子，她关上卧室门，一直学习至夜里11点左右。

　　第二天早6点，她开始新一轮接送孩子和自习考研的循环，日复一日，直至12月考研时间到来。有时候，李芳会害怕自己真的不行，35岁考研的路太难走了，但看到其他人都在努力，她还想为自己的人生去拼一把。

　　失业后考研，不断降低预期目标

　　33岁的陈涛想为自己的人生再拼一把，是在他与妻子被双双裁员之后。

　　2021年7月，工作10年的陈涛接到了某教培行业上市公司的裁员通知，不久后，他的妻子也接到了所在公司的裁员通知。夫妻两人同时期失业，对家庭影响巨大。陈涛失业后曾考虑找新工作，但岁数临近35岁的现实，让他没有什么竞争力。

　　“双减”政策落地后，教培行业萎缩，陈涛擅长的领域难有就业机会。他去其他行业寻找机会，又没有相关经验，试着投递简历，跨行业的月收入仅3000元左右，落差有点大。此后，妻子找到新的工作，陈涛则打算考研，“现在这个岁数，也不会干其他行业了。一方面提升自己，如果可能的话，硕士、博士一直读下去，在学校找工作，不再进社会工作了。”

　　陈涛喜欢学校的氛围。他将自己的打算与妻子商量，妻子看到他自失业之后，平时除了和朋友打游戏、踢足球外，每天就在家里呆着，过得浑浑噩噩，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因而支持他去考研。而妻子的收入可以支撑陈涛考研期间的家庭生活开支。

　　和刘霞类似，参加工作10年之后，又拿起书本学习，陈涛也感到吃力。这种吃力在更年轻的考研人面前更为明显。

　　贴在自习室的考研上岸的学生经验之谈（拍摄李子建）

　　陈涛认识的年轻考研人，每天6点开始学习，中午休息一小时后，一直学到晚上11点，这是一个常见的考研状态。在决定考研之前，陈涛认为自己虽然年纪大，学习状态不佳，但能通过延长学习时间来弥补。但在高强度的学习下，年纪大的劣势很快显现，陈涛发现自己没法长时间久坐，“坐时间长了，腰疼，感觉腰像是要断了，不舒服。”

　　此外，看书时间稍微久些，他就会感觉头晕。一天看书时间超过8小时，头晕的现象会更严重，陈涛苦恼不己。为解决腰疼、头晕的问题，他每天的学习时间不得不缩短至8小时以内，以保证良好的健康状态。

　　接着，陈涛发现自己面临更大的困难：33岁的年纪，记忆已不是巅峰状态。尤其是需要强化记忆的英语，在参加工作后，至少10年没有好好背诵的英语，现在成了他考研的拦路虎。陈涛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学习英语，8个月的时间仅恢复到年轻时英语水平的五成左右，而距离考研水准还有差距。

　　为此，陈涛不得不一步步降低期望值。此前，他考研的目标是国内某知名高校，但复习过程中，他感觉自己可能考不上，又转向没有985、211“头衔”的高校。他目前选择了一个报考人数比较少的高校，竞争人数不多，压力相对而言较小。

　　考研自习室的学生（拍摄李子建）

　　考研期间，陈涛的朋友或前同事有时会问他，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找到新工作。陈涛统一回答，在家里看孩子。他坦言，不好意思实话实说，毕竟，在曾经的同事看来，30多岁的人，在奔四的年纪考什么研！

　　陈涛有时也会想，如果考不上，那时自己该去做什么？妻子告诉他，不要多想，什么时候考上什么时候算。但陈涛仍感觉到压力巨大，他给了自己两年的时间，若两年之后还是没有考上，那时再做打算。

　　刘霞给自己考研的时间是一年。受市场环境影响，工作不好找，今年有近千万大学生毕业，被称作最难就业季，“我这种辞职的更不好找工作，没有办法，只能考研提升自己。”

　　另一方面，近两年考研的人数猛增。比如2021年考研人数为377万人，2022年考研人数达到457万人。在刘霞看来，暴涨的考研大军，也有就业竞争压力大，不少学生选择考研增加就业机会的因素，“某种程度上考研竞争更激烈了。”

　　刘霞坦言，28岁辞职考研，这是她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在寄宿考研中心，刘霞考研期间食宿、自习室、生活等各项费用约需3万元，花的是她以前工作时的积蓄，“这个岁数不能再啃老了，不可能每个月还向父母要生活费。”

　　寄宿考研的食堂（拍摄李子建）

　　辞职后没有收入，考研还有额外支出，让她不禁担心如果钱花光了，还是没有成功上岸怎么办。几经考虑，刘霞决定用一年的时间完全脱产，全力备考，若不成功，那她也不会再考，而是去找工作挣钱。

　　李芳则给了自己两年的时间，这个时间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届时，儿子恰好上学至三四年级，这一阶段是孩子学习层面的分水岭。李芳认为，学习方面的难题，自己可以克服，但对于家庭难题真的束手无措，她感觉自己有心无力，“一方面考研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更多的可能；另一方面，不想因自己考研耽误孩子。”

　　压力大时，李芳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流泪，感觉自己好无助。假如两次考研都没有上岸，李芳决定坦然接受，但如果考研成功，那将会开启一个全新的人生。“我这个年龄考研没有任何优势，但只要冲破目前的压力，人生的价值满足感会很大。假如没有考上，也算是努力过了，不会后悔。”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感谢硕之家寄宿考研中心提供采访帮助。）

被裁员后，这届中年人也开始考研了